《白杨礼赞》的历史性和典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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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是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名篇。不过,它更多地为人所知则是在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之后。许多年来,这篇文章被当作范文来阐释和学习,它所运用的象征、借物言志等手法一直被视为散文写作的圭泉。和许多经典作品一样,«白杨礼赞》的经典化使它脱离了最初产生的时空,从而迈入永恒,它的典范性的修辞价值冲淡了它所携带的历史意义。现在看来,«白杨礼赞》的历史意义似乎更值得重视,因为要找出同样一篇借物言志的象征性抒情散文并不困难,而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白杨礼赞》是独一无二的,它预示了中国现代散文的转折,并开启了后来的写作范式。这一点,语文教学似乎不能忽略。

一、旅行与文学:西北的发现

1938年12月,应新疆文化名流杜重远的邀请,茅盾开始了他的新疆之行,途径昆明、兰州|等地。1939年3月,茅盾到达乌鲁木齐,1940年5月,因为新疆形势恶化,茅盾离开新疆来到延安。同年10月,原本打算留在延安的茅盾由于工作需要,又离开延安来到重庆。这样,茅盾的西北之行历时两年才告结束。一路上,茅盾仍然勤于笔耕,写下了大量文章,事后编成了《见闻杂记»«时间的纪录»«白杨礼赞》等集子。就数量而言,这一阶段肯定不是茅盾创作的丰收期,而且由于战时旅行,所带书籍不是很多,茅盾常常感到“学殖之荒芜”。然而,西北之行带给茅盾的,更多的是发现的喜悦。

解放以前,西北是蛮荒之地,自然条件恶劣,人民生计困顿,文化上更无足观。总之,在当时国人的心中,那里断不是民族希望的所在。然而,抗战烽烟燃起,风物繁华的东南很快落入敌手,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广袤的西北却活跃着一股力量,那就是共产党领导的武装根据地。与此同时,国民党内也有西北大开发的倡议。因为从战略角度而言,西北幅员辽阔,适合于战略纵深,是持久作战的重要根据地。西北虽然向称贫瘠,但地下资源异常丰富,特别是矿产石油等动力资源已经引起世界的注意。然而,国难声中的西北开发谈何容易,由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国家的战略中心转为西南,西北再次从人们的视野中隐去。

茅盾生于浙江,长于浙江,其文学活动也多在东南沿海一带。东南形胜,自会给文人的笔墨增添一份灵动和秀气,但也常常会造成一种拘囿。故而,西北之行带给茅盾的,首先是风物的新奇。茅盾的西北游记本无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文笔有些粗糙,但放在现代文人游记的序列里就有些非同寻常的意味了。

游记的文体适应性极强。它可以是小说,比如《西游记》《老残游记》,可以是散文,比如《小石潭记》《石钟山记》,也可以是诗词歌赋等。总之,游记是灵活多样的。要而言之,游记总是写空间的变动以及随之而来的时间、视角和心灵的变动,游记是旅行与文学的结晶。由此,我们再来看西北游记对于现代散文的意义。五四以来散文的勃兴,游记功不可没,特别是朱自清、徐志摩等人的欧洲游记,激发了人们的想象,也改造了人们的生活,人们的世界意识乃至现代感觉就在这种震惊体验中建立了起来。游记在人们的意识中建造了一个新世界,同时也促使人们重新审视和改造一个既有的旧世界。在人们的心目中,游记中写到的欧美文明无疑是未来生活的代表,是最合乎人类理性的所在。而与此相对照的乡土中国则处处散发着衰败的气息,是一潭死水。在一些描写中国景色的山水游记中,作家们在倾情描写山川之美的同时,总也摆脱不掉挽歌的气息,总也改变不了忧郁和哀愁的调子。这就是西北游记的潜在背景。

抗日战争无情地打破了古老中国的平静,也加速了中国走向世界的进程,尽管这种加速带有极大的被动性。对于人民而言,抗战带来的除了家破人亡之外,还有漫长的迁徙。知识分子由于社会阶层的相对优越,较少遭遇惨绝人寰的屠杀,经历比较多的是迁徙。迁徙过程的漫长和迁徙区域的广大,给知识分子留下较多思考和记录的机会。而西北由于敌人统治力量薄弱,共产党政权欣欣向荣,吸引了许多进步知识分子前去投奔。这是西北游记产生的直接背景。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游记是广义的游记,如前所述,是西北之行所见所感的记录,没有什么具体文体的限制。

当时的知识分子除了迁往西北之外,另外一个较大的迁徙之地则是西南。特别是倾向国民政府的知识分子,多数还是随政府前往四川、云南等省。这一批知识分子经历了中国历史上常规的逃亡路线一一南渡,不禁感慨万千。富有历史感的知识分子都明白,历史上的南渡从来都没有北返的机会,他们多数人的心情是悲凉的。他们写下的西南游记充满了苦难和悲痛。这是西北游记一个极好的参照。

西北游记产生的过程,同时也是西北被重新发现的过程。30年代,勇敢的记者范长江写下了影响巨大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国的西北角»,向世界如实报道了中国工农红军不畏艰险、血战前行的事迹。西北角的力量第一次引人注目,这与国家危机中软弱的国民政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抗战军兴,西北军民的抗战意志和业绩又一次地鼓舞了苦难中的中国人。西北也重新被国人所关注。茅盾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开始他的西北之行的,他无疑也参与了发现西北的大合唱,并且发出了高亢的曲调。

二、写作的姿态

《白杨礼赞》“非取材于一地或一时”,是茅盾西北漫游中感慨而得,也是其西北发现的形象的总结。作者自己也颇为看重这篇文章。1943年,茅盾编选了一部散文集,名字便叫“白杨礼赞”,作者在序言中解释道:“题名为《白杨礼赞》,则因例须择一篇为书名,而同时亦以自志五年漫游中所得最深刻之印象罢了。”也就是说,茅盾把他对西北最深刻的感情凝结在这篇散文中了。

文章开篇便是一句感叹:“白杨树实在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这是表态,是呼吁,有力地奠定了文章的基调。你如果读惯了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朱自清等人的散文,你可能会不适应,散文的开头不应该太有气势,不应该有压迫人的意味,但《白杨礼赞》不这样,它让你感到一种压迫,打破了你的阅读习惯,使你不舒服,进而警醒起来,严肃起来,阅读的姿势得由半躺改为正襟危坐。总之,这不是消遣性的小品文,而是宣言书,带给你的也就必然是陌生的体验。

紧接着,是作者对西北黄土高原风景的描绘。西北的风景与东南比无疑是逊色的。高原的两种颜色一一黄和绿,分别代表着自然的力量和人类的力量,黄与绿两种伟大力量主宰的高原,给人的感觉便是“雄壮”和“伟大”,但这样的力量蕴涵在高原中,似乎有些沉寂,因此作者对风景的感受是“单调”。这样的力量靠什么来激活呢?这时白杨树傲然挺拔的形象便出现在作者笔下。就像京剧当中的亮相一样,白杨树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那你的恢恢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

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作者在这里获得了一次“震惊体验”,而这种体验迥然不同于那种在西方文明面前的震惊。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这句话纠正了世人心目中一个印象:白杨树是平凡的。接下来是作者对自己论调的证明。力争上游、团结一致、不折不挠,这是白杨树的风格,也是它的普通而又不平凡的个性所在。

接着,作者强调了白杨树“绝不是平凡的树”,并展开了新一轮的论证。在这一轮中,作者对平凡的标准乃至美的标准进行了重新审视。白杨树不是树中的好女子,却是树中的伟丈夫,而此时,国家民族更需要白杨树所代表的阳刚之美——“正直、朴质、严肃”。显然,美也并不专指那种“婆娑、横逸斜出”之类的阴柔之美。这里,茅盾对流传已久的审美趣味进行了纠正,也多少含有自我检讨的意味。在此前的文学中,那种伤感的、忧郁的乃至病态的审美趣味是占主要地位的,当然这与国势衰微和知识分子的自我定位有关,而更主要的则是对民众的贱视和悲观。因此,茅盾在这里大声疾呼:

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 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这些铿锵有力的词句,这带有质问色彩的语调,足以使沉醉在个人主义陷阱里的知识分子坐立不安。也正是在这里,作者冲破了感情的闸门,开始直接赞美西北高原上的抗日军民。在这里,含蓄蕴藉的象征手法不见了,散文特有的散淡舒缓不见了,你只能感受到感情的纵横激荡。这是淋漓尽致的抒情散文,它不事雕琢,也不完美,简直有些粗疏。不错,粗疏或者说粗犷,是感情宣泄的需要,没有这种粗犷,反而丧失了散文的精气神。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一文中认为好的文章是:“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茅盾的《白杨礼赞》正是这样。

言及此,我想对中学语文界对《白杨礼赞》的修辞解读提一些看法。第一,说这篇文章是一篇象征性散文,诚然不错,但这篇散文算不得典范的象征散文,因为随着文势的发展,茅盾抛开了象征,直接点出抒情对象,更强烈地礼赞抗日军民。与《白杨礼赞》比起来,茅盾早期的散文《雷雨前》等全篇通用象征手法,严谨完整,无疑是象征性抒情散文的典范。第二,这篇散文的炼字也不具有典范意义,或者说引导学生学习《白杨礼赞》的炼字艺术,与这篇文章的写作状态是不相符合的。稍加检点,我们会发现这篇散文中形容词的重复率相当高,这怎么能说是讲究辞藻的华丽和多样呢?正确的解释应该是:作者的感情使得他抓住几个最有力、最准确的形容词,反复用、并列用,不加选择、不加调换,由此才能把胸中激荡的感情释放出来。《白杨礼赞》是一篇礼赞,是感情的宣言书,只有这样定位《白杨礼赞》,才能更准确地解读它。

文章的最后,茅盾对白杨树所代表的人民的精神品格作了总结和强调,在结尾又一次表了态:“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至此,作者纵横激荡的感情终于有了一个坚定的收束。

在中国现代散文中,“礼赞”体是不多见的。现代散文是伴随着个人的发现而兴起的,因此五四时期的散文或高歌或低吟,都与个人的感触相关,特别是在个性解放运动的狂潮过去之后,低吟似乎成了散文的主调,一时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个人主义似乎成了散文作家的泥潭,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的小情调成了散文摆脱不掉的阴影。写作的姿态愈加卑微,文章的气格愈加狭小。在这样的背景下,«白杨礼赞》就有些横空出世的味道了。茅盾在这篇文章里走出了自我,进而被 白杨树所征服,满腔热情地讴歌北方抗日军民的精神意志,其文笔摆脱了小资产阶级的忧郁气息和拘谨的调子,尽情挥洒、自由无羁。这里,茅盾的姿态是仰视的,由于自我的反思和提升,茅盾站在了一个更高的位置,从而领略了更加壮丽的风景。也由此,散文的境界变得开阔了,气格变得阳刚了,书写的姿态也变得昂扬了。

三、新的意象与新的抒情

抗战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同时也是中国现代文化的转折点。由于抗日战争的激发,民族救亡热情空前高涨,普通民众蕴涵的巨大力量得以彰显。知识分子也开始走出书斋,观察中国的现实生活,进而重新理解中国乃至世界体系。一些知识分子开始重新思考中国文化的生命力和中国的未来。除了梁漱溟等一些一直坚持中国文化优越论的新儒家之外,原本倾向于西方的知识分子也开始调整自己的文化观。冯友兰写下了《贞元六书》,贺麟写下了《文化与人生》,李长之写下了《迎中国的文艺复兴》,朱自清写下了《诗言志辨》,这些著作所涉问题不一,但都跳出了“西学本位论”的圈子,廓清了西方现代价值观投射在中国文化上的迷雾,从而开始独立地阐释中国文化,重新估价中国文化的价值。现代中国历史上的40年代……其核心内涵便是:重视民众的创造性的精神力量、建设新的民族文化。

在这样的形势下,文学的民族化大众化运动蓬勃开展起来了。文学的民族化大众化虽然是眼光向下的运动,但知识分子本身也受到了触动,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新的感情。比如,一向沉迷于西方现代派诗歌的穆旦,开启了他的“新的抒情”道路,讴歌人民的苦难和坚强意志,以诗歌的精神力量引发人民朝向光明的举动。与此同时,诗歌的意象也不加选择,只要是人们生活中存在的,能够表现人民生存景象的,都可以入诗。新的抒情带来新的意象,唯美的意象不见了,在穆旦的代表作《赞美》里,那些衣衫槛楼、艰难前行的人们获得了最深情的歌颂,他们的身上寄托着“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希望。

新的抒情和新的意象同样存在于散文中,《白杨礼赞》便是确证。《白杨礼赞》里的感情,现代作家们很久没有体验过了。鲁迅虽然坚信中国没有失去民族自信力,坚信民族的脊梁不会弯曲,但他只是表达了一种信念,他没有体验过发现的激动和确认的兴奋。而在其他悲观绝望的作家那里,这种感情就更显得遥远了。散文的意象也是这样。一种意象是一种心境,是一种生活方式。山水、古书、食物是此前散文中常见的意象,不待说表达了一种闲适恬淡的生活情调。到了《白杨礼赞》,这些意象一扫而光。用传统审美观点看,白杨树是不大适宜入诗入文的,而且简直有些煞风景的意味。茅盾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文章中也说它“没有婆娑的姿态”,但随即以退为进,大力宣扬白杨树所代表的新美学。不仅如此,茅盾还对旧的意象、旧的美学、旧的感情进行了清算,借此确立了自己“高声赞美白杨树”的抒情姿态。

《白杨礼赞》虽然饱含着作者的情思,但从大背景来看,不能不说是拜时代之所赐。这一时期,正是大量新的意象进入文学的时期,特别是白杨树所代表的农民,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以正面形象出现,彻底摆脱了五四文学乃至后来的乡土文学所塑造的麻木不仁、愚昧落后的卑劣形象。不仅如此,农民还成了作品的主人公,成为正确思想乃至中国未来的代表。与之相应的,当然有写作者感情的调整。文学的书写者们检讨并改变了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贱视民众的态度, 开始发掘并汲取普通民众身上蕴涵的精神矿藏。于是,一个新的文学世界、新的美学建立了。《白杨礼赞》便是这种新的文学和美学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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