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红楼梦》第三回的人物出场描写

小编:

文学艺术作品,是通过形象化的手段,来达到一切意图和目的的。因而,所有适应于内容,又有利于创造形象的艺术手段,都值得我们注意和研究。譬如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在戏曲艺术里是很讲究的,因为角色出场的一个亮相、一个身段,不只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也总是和角色性格与剧情需要有关。在小说里,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虽然是艺术上的小节,但在一些大作家的手中,却都有精彩的运用,象怎样布置局势,渲染气氛,怎样安排时机,以及在人物出场的时候,怎样描写和表现性格,都密切地联系着结构、情节和形象的创造,这在我国古典小说的杰作《红楼梦》里,就不缺少具有高超艺术技巧的范例。

《红楼梦》写了四百多个人物,曹雪芹对它们的出场描写,可以称得起千姿百态,十分引人入胜。在这里,我们只选择第三回,分析一下曹雪芹如何独运匠心地描写了小说中几个主要人物的精彩出场。

从《红楼梦》庞大而复杂的艺术结构来看,它的前五回都可以称之为“楔子”,因为它们在小说情节发展中,各自担负着不同的任务。按照曹雪芹原作手抄本(甲戌本)第三回的回目应是“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程高本改成“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从这回目上也可以看出,这一回的情节是提供两条线索:一条向社会政治生活方面扩展开去,介绍贾府的显赫社会地位,即通过表现四大家族的贾、王二府并力把贾雨村起复为金陵知府,以维护他们在当地的统治和权益,揭露他们为非作歹的罪恶;一条是向贾府家庭生活深入,介绍这“风流富贵之家”的礼教习俗,揭示封建贵族的膏梁绵绣种种,为主人公们提供具体的生活环境,并借助于小说主人公林黛玉的眼睛,描绘了荣国府几个主要人物的出场。前者是虚写,一带而过,为第四回的具体展开埋下伏笔;后者则是实写。尽管这一回登场的人物很多,除男主人公贾宝玉以外,荣国府的女眷夫人小姐──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贾氏三春全部露面了,但是,作为人物出场的精采描写,作者在这一回目中,仍然只按次序重点突出了荣国府的三个主要人物:

第一个是“诗礼簪缨之族”的宝塔尖儿,荣国府太夫人贾母。

第二个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的荣府管家人王熙凤。

第三个是小说男主人公荣府继承人贾宝玉。

这三个人的出场描写,在作者的精心处理下,显示了绝不相同的艺术特色。

这一回的开头是写由于林黛玉幼年丧母,孤苦无依,奉父命来投奔外祖家,对于外祖母家的情况,在母亲生前已有所闻。加之她又细心敏感,一到贾府,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因此,在贾府众人前来迎接远客之机,便通过林黛玉的眼睛,写出了众人的出场。她首先看到的是,围绕着她外祖母的气派和礼仪。《红楼梦》无论是作为反映四大家族的衰亡史或宝黛爱情的悲剧,都离不开荣宁二府这个生活舞台。而作为一个庞大复杂的贵族宗法之家,荣国府这个“老祖宗”──太夫人贾母,是祖辈硕果仅存的宝塔尖儿。从日常生活来看,晨昏定省,打牌看戏,观花赏月,大筵小宴,有哪一个热闹场面,离得开这位老祖宗呢?荣宁二府上下男女几百口,有儿子、侄子、媳妇、孙子、孙女、重孙媳妇一大群,还有数不清的男女奴仆,一呼百应,环绕在她周围。她虽不是贾府家政、败政大权的掌握者,但却是这一贵族之家的无上威权的偶像。

正是适应着贾母在荣府的地位,作者并无过分渲染,只是通过林黛玉的“感觉”,写了围绕她周围的“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的氛围,而且仅仅吃饭的一个场面,就概括地描写了她平素享受着怎样的供奉:

……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少人在此伺侯,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首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环执着拂尘、漱孟、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侯之媳妇丫环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

这气势,这氛围,这礼仪,无一不在表现这个膏梁锦绣之家的繁文缛节,又无一不在渲染这位“老太君”无上威严的地位,为此后围绕着她在小说情节发展中的著侈荣华的享爱,做了一次很好地铺垫。

当然,从这一回情节发展需要来讲,这样写贾母,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描写荣国府的另外两个“主儿”──王熙凤和贾宝玉,因为这两个“主人”都是她膝下承欢的宠孙。

不过,贾母的这个出场描写,从艺术上讲,主要还是适应于情节发展的需要,并未突出地表现性格。而把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当做刻画性格的艺术手段,王熙凤的出场要算一个卓越的例证。对于她,作者采用的方法是,一开始就把光束集中在性格刻画上,而且是一下子就全面地展示了他的多面的性格特性。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他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着:“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叫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这个出场之所以写得好,首先就在于作者精心的艺术安排。如上所说,王熙凤在贾府以至小说情节中既然如此重要,又要在一个场面上集中揭示她的多面的性格锋芒,就不能把她的出场安置在贾母接见黛玉的场面上,因为那样不仅会由于贾母和黛玉骨肉相见的悲痛,腾不出场面来展开对她的刻画,也不能单独介绍她,而且不能通过黛玉的眼睛点示出她在贾府中的特殊地位,当然也更难于充分描绘她的个性特征在出场行动上的表现。因此,作者把她的出场,安排在黛玉已和贾府诸女眷都见过面、都在场的情境里,黛玉对于贾府的家规已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时让她出场,就有了她单独活动的广阔天地。而这个众人都在的场面,也便于多面地表现她的性格,使读者看见她活跃在场面上不以为怪。

“未写其形,先使闻声”,她一出场,立刻就引起了林黛玉的特殊感觉,“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林黛玉在前面所看到的,是贾母这位“老祖宗”在这大家族中的威严,所有后辈,包括邢王二夫人,在“老祖宗”面前,也只能恭恭敬敬、垂手侍立,何况今天还有远客到此,这大家礼仪是失不得的。而这“来者”,在这样的场面里,居然敢如此放肆,并且这“来者”一到,这位“老祖宗”就有了笑容,还开起玩笑来,可见其平日更无拘无束了。

有了这第一次出场的描写,以后再在日常生活中写王熙凤在贾母面前的所谓承欢应候,随便说笑,随意阿谀,就使读者觉得很自然了。同时,也正是通过她这种放诞无礼的出场,才能表现出她深得这位贾府老祖宗的宠爱,正是这种宠爱给了她特殊的地位。正象“甲戌本”脂批所说:“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

紧接着是具体地展开了她的出场行动的描写。可以说,由于曹雪芹精湛的艺术表现能力,王熙凤的每一个行动,几乎都显示了她性格的一个侧面。看到林黛玉的容貌,立刻就联系到“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短短几句话,表面上是称赞了林黛玉的风姿,实际上却是在阿谀贾母,又不忘安慰迎春等那些嫡亲的孙女儿,真是面面俱到,圆滑之至!提到黛玉母亲的去世,立刻假哭起来,但一听到贾母的责备,瞬即又转悲为喜,赤裸裸地表现了她善于逢迎和做作。拉着黛玉问长问短,又询问下人对黛玉的安置情况,一方面是为了通过待客热情的表白,来炫耀她在贾府中的地位和仅威;一方面又是为了在贾母面前表现她对黛玉的关切。答复王夫人给黛玉选料子裁衣服的话是为了显示她的精明能干,早有准备,实际上也是在表现她的随机应变。如脂批所说:“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

王熙凤的声势非凡的出场,虽然是通过林黛玉的眼睛反映出来的,却是何等深刻地、全面地展现了她的性格特征,使她的出场描写,成了她整个性格的缩影。

如果说王熙凤的出场描写的特点是立即进入性格刻画,没有任何铺垫,而贾宝的出场,作者在渲染氛围、布置局势上,却是下了相当的功力。早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就重点介绍了这位生得“更奇”的公子:

……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那年周岁时,政老爷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爷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不大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在这第三回贾宝玉出场前,作者又通过王夫人对黛玉的嘱咐,做了一番渲染,称他做“孽根祸胎”,说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不要黛玉亲近他,理睬他。此所谓“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早有一宝玉矣!”这一切给林黛玉造成了“这个宝玉不知是怎么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的印象。在这里作者采用的是欲扬先抑的手法,包括批宝玉“极确”的那两首《西江月》:“潦倒不通事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都是表面的贬,实质却在褒。这一切都应当从正面理解贾宝玉的叛逆性格。当宝玉正式出场,林黛玉“吃一大惊”,原来这却是一位“外貌最是极好”的年轻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而且黛玉眼中的这个宝玉,又是她心中早有的另外一个宝玉──使她“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这奇异的互相厮认,虽然也有意地渲染着那三生石畔还泪宿债的神秘色彩,以掩护它的叛逆性的思想内容,但这种布局和氛围的渲染,却密切地联系着小说中心情节的发展线索。尽管它也在某些侧面上展示了贾宝玉的某些性格特点,而它显然又完全不同于王熙凤出场的全面展开性格的写法,它的重点是在为宝黛爱情创造一个纯真优美的艺术境界。

总之,从《红楼梦》第三回贾母、王熙凤、贾宝玉这三个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我们可以看出,在曹雪芹的笔下,他们都是在作者的创作构思中经过一番匠心经营的,或交融着突出性格,或关联着情节发展,以各自不同的姿态,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充分发挥了它们应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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