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瓦尔登湖》

屈指算来，离故友徐迟企图要译梭罗的《瓦尔登湖》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如今想到当年在重庆他首次读完梭罗原作，兴冲冲从他的草堂来到近在咫尺我的宿舍时那副激动样儿，如在目前，而他却已离开这个他既热爱又憎厌的尘世快一年了，总不禁使我感到凄然欲泪。他在重庆为衣食奔走，不能有一些安宁的时间，而《瓦尔登湖》正如他在《译本序》所说的必须先把心安静下来，才能打开这本书，更遑论翻译时的心情了。

一九四五年冬，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来华主持美国新闻处的工作，曾经和乔冠华及夏衍谈起由中美合作翻译出版一套《美国文学丛书》，美方负责翻译稿费及出版纸张，中方负责制定翻译计划及延请翻译人手。因为当时夏乔二人都在忙于复员回沪，所以除了指定徐迟负责联系外，其它都停留在口头谈话之中。一直到一九四六年春夏，才商定由美国新闻处正式向中国文协提出，组织编辑委员会，请郑振铎先生主持，徐迟负责联络；以后徐要回南得故乡办学校，他的工作就委我承担。编辑计划得到美方的同意，并罗致了上海及北平两地的翻译家进行工作。徐迟就提出由他负责翻译《瓦尔登湖》。他离沪前夕，我们还吃了一顿饭，为他饯行，预祝《瓦尔登湖》的翻译成功。可见我们对于这本书的面世，是十分看重的。不过这只是徐迟和我二人的心愿而已。

《美国文学丛书》终于在一九四九年初夏，上海解放后，由赵家璧先生主持的晨光出版公司全部出版了。我首先就读《瓦尔登湖》，可是在当时那种为中国解放而欢乐的气氛中，又怎能安静下来读书呢？所以我并没有好好消受徐迟的译笔。一九八二年，又经过徐迟修订以后，《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编委会于一九九三年将此书收入该丛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了第二版。当然经过几次修订，译文就更臻于完善了，成为徐迟译著的力作。那时我也已从喧嚣的“跑龙套”生涯退下来，而更能得到徐迟所云读此书需要的安谧气氛。不但环境如此，心情亦复如此，我才能把这书捧读不休。

八十年代初，我曾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翻译中心的邀请，与诗人卞之琳老人同去访问美国，在东西岸的漫游中，曾去波士顿盘桓数日，有幸与沈爱俪教授和沈承宙姊弟同游瓦尔登湖，领会到这该是美国一处十分静穆的名胜，徘徊久久，不忍离去。我既想到梭罗曾经写下的传世之作《瓦尔登湖》，更想到徐迟译此书时所有的宁静心情。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这种宁静带有些悲凉气味。以后徐迟也有机会亲临瓦尔登湖。有次他来京，我们相见，曾经谈到各自游瓦尔登湖的心情，我提到“悲凉”二字，徐迟默然者久之，却说我尘缘未泯，然后两人大笑了一场。我们盛赞梭罗远离市廛的决心，认为他真是个超凡绝俗之人，而我们即使有志，也难做到，怎能望其项背呢？宁静也岂轻易可得！如今徐迟已怆然西逝，而我们这些后行之人，把已逝人遗留下来值得纪念的东西，公之于世，也是责无旁贷的。

我在热闹而又宁静的北戴河海滨，在午夜拍岸的海涛声里，重读这本又被搁置了十多年的精品译作，字字行行似瓦尔登湖水不尽的涟漪永远在荡漾。得此机缘，是我的幸运也是福气，希望未来的读者们也能因读这书而得到人生的静谧。能安于静谧的人有福了，这是我对你们的馨祷。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日于北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