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妤娜：生命之轻
据说，生命逝去体重仅会减轻21克。那21克就是灵魂的重量吧?比鸿毛重多少呢?
2004年9月16日，漆黑如墨的夜，我不知道是否有颗流星轻轻划过天际，我只知道有一个小男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星星点点坠落的雨滴，是月亮悲伤的眼泪吗?它可淹没了一对寻常父母的心?
这个孩子只有9岁，刚上四年级，叫刘增圣。那天下午，他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校，却在经过通往学校的小坝时被洪水冲走。水，原本是万物的生命之源，而那一刻，它狞笑着张开灰色的翅膀，卷走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一朵盛开的生命之花在不可或缺的生命元素中渐渐枯萎，凋零。
我是他的老师。自他们班的班主任12日参加骨干教师培训，我接任他们班的语文，给他们上了三节课。可令我惭愧的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脸。我只记得第一节课我让他们做自我介绍。他的同桌刘晓东同学说自己最喜欢玩赛车。而他说，他最喜欢拼赛车。我笑了，对他说：难怪你们是同桌，你拼的赛车让晓东玩，真是绝配。我想他应该是一个动手操作能力很强的孩子。
谁能料想，聪明孩子却干出无可挽回的傻事。那天，因连降暴雨，河水猛涨，他们村通往学校途中小坝被河水淹没。早上6点30分，校长就电话联系村书记和学校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老师，让他俩分别通知村里的学生停课，个别学生如有家长接送可经由另一条路到学校。早上，他没有来上课。下午，他却吵着要到学校上课。母亲拗不过他，让他去看看水势，如果水太大就回家。在他过小坝前还有一位叫洪汉林的初中生劝告他，水流湍急，过水危险。他却执意骑自行车过河，结果，连人带车摔下小坝。当时，庄田村村民洪贫春还下水施救，他们一道被河水冲出一百多米，到河道转弯处水流交汇流势更急，洪贫春气力不济，刘增圣被河水冲走失踪。
生命与河水一同流逝，遁入黑色的永恒，再也不可能逆回相遇，他的脸永远成了我记忆中模糊的影子。那天，我们正好在上林清玄的《和时间赛跑》一课。当我给孩子们读：“……以后，我每天放学回家，在庭院里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地沉进了山头，就知道一天真的过完了。虽然明天还会有新的太阳，但永远不会有今天的太阳了。我看到鸟儿飞到天空，它们飞得多快呀。明天它们再飞过同样的路线，也永远不是今天了。或许明天飞过这条路线的，不是老鸟，而是小鸟了。……”时，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学生的面泪水夺眶而出。那天，我给孩子们讲了很多很多，甚至讲了赫拉克利特的：“人不可能两次踏进相同的河流”和芝诺的“飞矢不动”。当时，我似乎并不太关心孩子能不能听懂，只是宣泄着自己心里莫名的感伤。
课后，孩子们把刘增圣的作业本都交给了我，还告诉我教室后面黑板上的皮卡丘是他前一天画的。他画得很好，黑色的背景上舞蹈着一只彩色的精灵。在他的图画本上我再次看到了这只闻名遐迩的国际巨星——身穿黄色虎纹衫的“宠物小精灵”。画面很有趣，这个来自口袋妖怪世界憨态可掬的小家伙出现在电视里，电视的旁边还放着一个盛着葡萄的酒瓶。
我看到他的日记本里记录着这样一件事：他和母亲到山上摘龙眼，看到一个鸟窝，鸟窝里有一只熟睡的小鸟。他找来一些干草，给小鸟垫上。他写得很简单，字迹也不工整，我却可以想象出他当时的眼神是多么温和，动作是多么轻柔。我仿佛看到了一颗细腻、晶莹的心。然而，他的小楷本封面上姓名一栏竟赫然写着“老增圣”。(闽南话中“刘”和“老”谐音。)是他的聪明和个性导致了他不听人言的悲剧性结局吗?不知道这事在那些偏好质疑的人眼里是不是学校摧残学生的又一佐证呢?当花朵在寒冷的风中落去美丽的花瓣，再去追究风从何处起，是不是还有意义呢?
第二天，我和同事一起去他家。他父亲坐在阳台地上，懒懒地靠着墙，干裂的嘴唇结着痂，看见我们也不说话，只是抬抬手，示意我们到里屋去。他的母亲蓬头垢面地斜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讲述着事情的经过，边说边哀哀地哭。她空洞的眼神祈望着不太可能发生的奇迹，也许孩子被人救下了，也许孩子被树枝挂住了，也许……他只是离开一小会儿，马上就回来。突然，他父亲走进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充斥我们耳膜的只有一个词——“责任”。谁该为这事承担责任?学校、村委还是镇政府?我们不知该怎么跟他说，更不敢与他争论，家长是不是有责任，孩子是不是有责任?我们只能虚弱地对他说明学校事前和事后是怎么做的。他看了看自家楼房，叹气道：孩子如果没了，就算有百万家财，又有什么用?
是的，事情终归是一个谁也不愿面对的意外。洪水是不可抗力，谁能补天?就像2005年新年门槛上的那一场印度洋海啸，只一瞬间，多少人葬身海底，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世界人民除了表示表示人道主义的深切同情，献献爱心之外，所能做的实在有限。可在灾难面前暴露出来的防范和应对的缺失，却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或者今后该如何以此为鉴，在警示中吸取教训，未雨绸缪，将意外带来的伤害降低，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天，人们终于找到了他。听说，他小小的脸早已在冰凉的水中泡得发白，而奇怪的是，当父母亲赶到时，他的眼睛里突然流出血来。冥冥之中，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引发这神奇的感应呢?是DNA的共振，还是双亲心灵的颤抖让他流下了最后的鲜红的眼泪?
孩子真的去了。我们也只能对他的家人们说些“节哀顺变”之类老生常谈的废话。也许随着时间而流逝，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死亡并不是一件坏事，它可以平息所有的烦恼，平息所有的痛苦。有些刻骨铭心的伤痛，被岁月的手一抚便字迹模糊了，再也辩认不出原意，就像书页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泛黄,铁器因时间的流逝而生锈,双鬓因时间的流逝而斑白……
昆德拉曾经说过：永恒轮回是一种神秘的想法。如果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却可在其整个的灿烂轻盈之中得以展现。但是，重便真的残酷，而轻便真的美丽吗?生命一旦永远消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即使它是残酷，或是绚烂的，这份残酷和绚烂也都没有任何意义。也许这会使我们以平常之心去承领生命中的轻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