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但无损于鲁迅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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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不是完人,遭人诟病颇多,尤其是他的偏激和尖刻,更是生前就树敌无数,死后仍授人以柄。他幼年遇过庸医,就以偏概全,把整个中医一棍子打死,贬薄得恍若巫术;为女师大学潮怒骂杨荫榆校长,竟挖苦到一个女教徒的婚姻状况;他和新月社有隙,就把罗隆基等人因批判国民党而遭受的打压,比为“不幸和焦大有了相类似的境遇”;他因成见而苛责胡适,不仅对胡适忍辱负重的艰难努力视而不见,还屡加冷嘲热讽;在临死前写下的遗嘱中,他流露出对人世的深深怨愤,令初读者寒彻骨髓……读鲁迅先生与同时代人物的论战文字,常觉得那双明察秋毫的睿眼中,冷凝着太多的猜疑和无情,固然洞穿了许多鬼影,却也盯伤了许多好人,正如林语堂所说:“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被鲁迅先生骂为“奴隶总管”的徐懋庸,送先生的挽联却是“仰公吊公,我唯问心;知我罪我,公已无言”——如今读来,仍能觉出那难言的哀伤和隐痛,令人扼腕而叹……

但是,如果你能沿着鲁迅先生的心迹,去了解他的一生,就不难体察酿成那双凛冽冷眼的无尽悲情——正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艰难,淬炼出那罕见的冷峻;是无数次明枪暗箭的中伤和猝不及防的攻击,使他“不惮于用最坏的想法,去揣度中国人”。在鲁迅成名之后,他的各个集子中的题序(跋)内容丰富、风格各异,但有一种悲愤之情一以贯之——

“寂寞又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1922年:《呐喊·自序》)

“我的生命……已经耗尽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1925年:《华盖集·题记》)

“苍蝇的飞鸣,是不知道人们在憎恶它的;我却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飞鸣就偏要飞鸣……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有时小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1926年:《坟·题记》)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1927年:《野草·题辞》)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1928年:《而已集·题辞》)

“有几个空字,是原本如此的,也不补满,以留彼国官厅的神经衰弱症的痕迹。但题目上却改了几个字,那是,以留此国的我或别人的神经衰弱的痕迹的了。”(1929年:《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小引》)

“流徙以来,斯业久废,昔之所作,已如云烟,……大器晚成,瓦釜以久,虽延年命,亦悲荒凉,校讫黯然,诚望杰构于来哲也。”(1930年:《中国小说史略·题记》)

“……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当然不会美丽。但这地狱也必须失掉。这是由几个有雄辩和辣手,而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所告诉我的。”(1931年:《<野草>英文译本序》)

“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污蔑的也有,但我们咬紧了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1932年:《两地书·序言》)

“然而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而见者不察,以为画的只是他某甲的疮,于是就必欲置你画者的死命了。”(1933年:《伪自由书·前记》)

“我的笔墨,实在敌不过那些戴着假面,从指挥刀下挺身而出的英雄……”(1934年:《准风月谈·后记》)

“我的不正当的舆论,却如国土一样,仍在日即于沦亡,但是我不想求保护,因为这代价,实在太大了。”(1935年:《且介亭杂文二集·序言》)

——题序文字,多为作者情怀的夫子自道;而在鲁迅先生有文集面世后的几乎每一年间,都在吁吐着抑郁和悲凉,表达着对人世凉薄、社会黑暗、人间鬼魅的激愤,有无限苍茫的感慨和按捺不住的愤慨,其创巨痛深,可想而知。查鲁迅先生这14年间的生活轨迹,则同志误解、兄弟失和、上司欺压、权贵迫害、同事猜忌、文坛围攻、同道冷箭、身后谗言……不一而足,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这样的人生际遇,会给他怎样的感受呢?何况他还有少年失怙、家道中落投下的心理阴影,思想资源的积累也偏好于激愤、孤独的一路(如对屈原、嵇康的情有独钟,对克尔凯廓尔、尼采的长期浸淫),使之对痛苦特别敏感,对危险特别警惕——如果我们不苛责先贤,而能作设身处地的体谅,就知道那些题序文字中的阴郁和激愤,实在是他对环境的真实感受使然。

而正是这样的悲情和冷眼,使鲁迅的目光无比犀利,对社会弊端及其思想根源的洞察力,远远超过同时代人。他不象李大钊似的热情洋溢,不象陈独秀那样一往无前,没有梁漱溟那种舍我其谁的担当意识,也没有胡适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笃定精神。在设计蓝图、匡救时弊、积极建构、踏实推行等方面,鲁迅在上个世纪中国的志士仁人中,的确稍显逊色。但他也没犯下李大钊那种用理想主义揣度政治斗争的错误,不至于象陈独秀那样需要刀光血海的教训才能从现实中猛醒;也没有如梁漱溟那般的不自量力,要想给毛泽东一类政治强人去当“王者师”;更不至于如胡适们那样与虎谋皮,以“好人政府”肇始,却以自取其辱告终。在参悟世事、透视黑暗、洞察人心、确珍病源方面,他的深刻和睿智实在惊人,是上述诸人远远不及的,这也是我们至今无法绕过鲁迅的主要原因。李泽厚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认为:“鲁迅一生始终爱憎分明,毫不含混,思想中有那种既极其清醒又分外深沉的个性特征。”;林毓生说鲁迅“外观上他疏远,淡漠,内心则悲愤,沉郁;但他却有一种诚挚的关怀和道德的热情,这使他能以巨大的雄辩力表达他对中国文化危机的极度痛苦”,使其意识的主要特点是“呈现出一种深刻而未获解决的冲突。”(见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对鲁迅情怀的这种体认,或许有助于我们对鲁迅的冷峻和偏激作更深入的理解?

善于感受和发现问题,是思考者的重要特质,非如此无法持续展开他的思考,而且难以承受探索之路上的种种挫折,这一点,在自然科学和人文领域是一样的。我们从来不会因科学工作者对种种问题锲而不舍,就责备他们不向大自然感恩、不注意思想感情的平衡,为什么就不能用类似的标准体谅人文思想者呢?科学家们的发明创造,归根结底来自对自然界与人类欲望的矛盾,他正是对这类问题盯得紧、想得深、丢不开,才有研究的持续动力,在这一点上,人文思想者是与之相通的。所不同的是,科学家在面对自然界的各种问题时,一般不会掺入感情因素,追究问题的兴趣也不至于伤及他人;而思想家面对的问题,常常是人类生活中的困厄和灾难,它们不可避免地要触动感情,这种感情的强烈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思想者对问题的敏锐和执着。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悲观的、敏锐的、冷眼看待世间万象的人文学者,比乐观的、中庸的、极力照顾人际平衡的人文学者,更接近思想的圣殿。偏执的深刻比从容的冲和更能孕育探索所必需的激情。国民宽容的国度养育了更多的思想家,或许奥秘就在这里?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在思想的领域同样如此,这不仅是指肉体的磨难,也包括、甚至更重要的是心灵的、精神的坎坷与重负。所以罗素说:“真正深刻的人类思想,都是产生于悲观主义。”如果因这样的偏执往往伤害着研究对象的思想感情,就对研究者责之以苛,以为避免那样的诟病是一个思想者的必需,也许就会在自以为持平稳当之时,却与思想的探索离得越来越远。若以性格的冲淡平和、处事的周到平衡而论,周氏三兄弟中无疑是建人排首、作人次之、树人较差,但他们各自在思想领域的成就呢?

鲁迅先生的一生,固然有本文开头所列的种种缺憾,但如果没有了这样的缺憾,鲁迅还能成其为鲁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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