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常谈》第6章:从文言到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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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在不断地变化,文字自然也得跟着变化,可是事实上文字的变化总是落后于语言,而且二者的距离常常有越拉越大的倾向。这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人们学习文字是对着书本学的,——就是用拼音文字的民族,也不是让儿童学会了几十个字母和一套拼音规则就了结,也还是要“念书”的,——书上有的字,口语里不用了,也得学;口语里有的字,书上没有,就学不到。尤其是因为念的书往往是些经典,宗教的、历史的和文学的经典,它们的权威给文字以极大影响,使它趋于保守。第二个也许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文字是读书识字的人——在古代主要是统治阶级——的交际工具,这种人在人口中占极少数,只要这些人可以彼此了解就行了,不识字的人民群众懂不懂是不考虑的,跟他们有关系的事儿可以讲给他们听。由于这两个原因,历史上曾经多次出现过脱离口语的书面语,像欧洲中世纪的拉丁文、印度中世纪的梵文,都是显著的例子。

在中国,除了这些原因,还有汉字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汉语演变的主要趋势是语词多音化,而汉字不表音,便于用一个字来代表一个复音词,比如嘴里说“眉毛和头发”,笔底下写“眉发”,既省事,又“古雅”,一举两得。而况口语里有些字究竟该怎么写,也煞费踌躇,虽然历代不断出现新造的字(而且各写各的,以致异体泛滥),到现在仍然有许多口语里的字写不出来或者没有一定的写法。同时,汉字的难学使中国的读书识字的人数经常维持很小的比率,而既读书识字则了解传统的文字又比用拼音文字的民族容易,社会上对于语体文字的需要就不那么迫切,因而造成长期使用所谓“文言”的局面。

跟文言对待的是所谓“白话”。白话最初只在通俗文学里使用,直到五四以后才逐步取代文言,成为唯一通用的书面汉语。这是大概的说法,不免有点简单化。一方面,口语不断冲击书面语,使文言的面貌起变化;另一方面,白话在最初还不能完全摆脱文言的影响,而在它成为通用的书面语之后,更不能不从文言吸收许多有用的成分。

上古时代的文字可以拿《书经》做例子:

先王有服,恪遵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矧日其克从先王之烈!若颠木之有由蘖,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底绥四方。[1]

这在当时应该是接近口语的语体文,不过跟后世的口语差别很大,就被认为是古奥的文言了。

像本文头上引的那一段《战国策》可以代表周朝末年的一般文字,大概跟当时的语言也还相去不远。汉魏以后的文字多数沿袭先秦的语汇、语法,跟语言的距离越来越大。但是也有多少接受口语影响的文章,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就是一个例子。

南齐的文人任昉有一篇弹劾刘整的奏疏,本文是工整的“骈文”(比一般“古文”更多雕琢),里边引述有关的诉状和供词却是语体。选录一部分如下:

臣闻:马援奉嫂,不冠不入;氾(fàn]毓字孤,家无常子。是以义士节夫,闻之有立。千载美谈,斯为称首。……谨案齐故西阳内史刘寅妻范,诣台诉,列称:……叔郎整常欲伤害侵夺。……寅第二庶息师利去岁十月往整田上,经十二日,整便责范米六斟哺食。米未展送,忽至户前,隔箔攘拳大骂。突进房中屏风上取车帷准米去。二月九日夜,[整]婢采音偷车栏、夹杖、龙牵,范问失物之意,整便打息逡。整及母并奴婢等六人,来至范屋中,高声大骂,婢采音举手查范臂。……臣谨案:新除中军参军臣刘整,闾阎闟茸[tà-róng],名教所绝。直以前代外戚,仕因纨绔。恶积衅稔[rěn],亲旧侧目。……

这一段引文的中间部分和前后两部分形成显明的对照。诉状供词,轻则关乎一场官司的胜败,重则牵连到一个人或是许多人的性命,人家怎么说,你就得怎么记,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写信是代替面谈的,所以一般书信(即除了“上书”之类)总是比较朴素,不能离开口语太远。陆机、陆云两弟兄是晋朝的有名的文人,陆云写给哥哥的信是这样的.

……四言五言非所长,颇能作赋(“颇”是稍微的意思),为欲作十篇许小者为一分。……欲更定之,而了不可以思虑。今自好丑不可视,想冬下体中隹能定之耳。兄文章已自行天下,多少无所在。且用思困人,亦不事复及以此自劳役。闲居恐复不能不愿[2],当自消息。

宗教是以群众为对象的,所以佛经的文字也包含较多的口语成分。引<百喻经>里的一个故事做例子:

昔有愚人,至于他家。主人与食,嫌淡无味。主人闻已,更为益盐。既得盐美,便自念言:“所以美者,缘有盐故。少有尚尔,况复多也?”愚人无智,便食空盐。食已口爽(“爽”是伤、败的意思),返为其患。

白话的兴起跟佛教大有关系。佛经里边有很多故事,和尚讲经常常利用这些故事,加盐添醋,像说书似的,很受群众欢迎。后来扩大范围,佛经以外的故事也拿来说。《敦煌变文集》里还保存着好多这样的故事记录,引一段做例子:

青提夫人闻语,良久思惟,报言:“狱主,我无儿子出家,不是莫错?”狱主闻语却迴,行至高楼,报言:“和尚,缘有何事,诈认狱中罪人是阿娘?缘没事谩语?”(“没”就是“什么”)目连闻语,悲泣雨泪,启言:“狱主……贫道小时名罗卜,父母亡没已后,投佛出家……狱主莫嗔,更问一迴去。”

除此之外,禅宗的和尚讲究用言语启发,这些问答的话,听的人非常重视,照实记下来,流传成为“语录”。后来宋朝的理学家学他们的样儿,也留下来许多语录。这些语录是很接近口语的,也引一段为例:

诸和尚子……莫空游州打县,只欲捉搦闲话。待和尚口动,便问禅问道……到处火炉边,三个五个聚头,口喃喃举。更道遮个是公才悟,遮个是从里道出,遮个是就事上道,遮个是体悟。体你屋里老耶老娘!噇却饭了,只管说梦,便道“我会佛法了也”?

白话作品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问题难于得到一个确定的回答。一则有些古代文字,象前面任昉的文章里所引诉状,虽然是语体,可是毕竟跟近代的语言差别太大。二则流转下来的资料总是文白夹杂的多;大概说来,记录说话的部分白话的成分多些,叙事的部分文言的成分多些。通篇用语体,而且是比较纯净的语体,要到南宋末年的一部分“话本”(如《碾玉观音》、《西山一窟鬼》)才能算数。甚至在这以后,仍然有文白夹杂的作品出现,《三国演义》就是一个例子。

白话就是这样在那里慢慢地生长着,成熟着。但是一直是局限在通俗文学的范围之内,直到“五四”之后才占领了整个文艺界的阵地。这跟当时中国革命的发展有极大关系,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内容。但是在实用文的范围内,文言文的优势在反动派统治的地区还维持了一个时期。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白话文才成为一切范围内的通用文字。但是发展到了这个阶段,白话的面貌跟半个世纪以前已经大有不同了:它继承了旧白话的传统,又从文言,并且在较小的程度上也从外语,吸取了有用的语汇和语法,大大地丰富了和提高了。

[1]这是《盘庚》上篇里的一段,有顾颉刚先生的译文:“先王的规矩,总是敬顺天命,因此他们不敢老住在一个地方,从立国到现在已经迁徙了五次了。现在若不依照先王的例,那是你们还没有知道上天的命令要弃去这个旧邑,怎说得到继续先王的功业呢!倒仆的树木可以发生出新芽。上天要我们迁到这个新邑中来,原是要把我们的生命盛长在这里,从此继续先王的伟大的功业,把四方都安定呢!”

[2] “愿”字疑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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