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米与白鹤

小编:sushuting

山米蹲在公路边的阴沟里,满脸灰尘,泪水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痕迹。“孩子,你在哪儿?”不远处传来外祖父的叫喊。山米没有回答。他跑到排水管的头端坐下,随便往铁管里瞥了一眼,正巧他的外祖父也在水管的另一头往里瞧,这实在是个很尴尬的场面,就像他们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彼此经由穿越地心的通道互相注视。

累得气喘吁吁的外祖父正想解释什么,但山米根本不想听,他高声叫着:“走开!不要脸的骗子!”然后飞快地跑起来。他跑进树丛,越过一片玉米地,钻进浓密的树林。他听见外祖父还在叫:“孩子,等等我啊!”那声音有气无力。

对于十岁的山米来说,直到今天早上为止,他一直过得无忧无虑。家里八个孩子他最小,父母无精力管他,一切都随他的便。昨天傍晚,他同父母从阿拉巴马州来到俄亥俄州的外祖父家。父亲准备去底特律找工作,母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外祖父的住处,那地方简直就像荒野一般,房子、家具破旧不堪。外祖父老态龙钟,连他的亲生女儿都记不清了。外祖父的房里乱七八糟,鸭和鹅满屋子跑。母亲一边收抬屋子,一边埋怨着外祖父,这时山米已经睡着了。天没亮时,他醒过一次,听见母亲在隔壁尖声和父亲说话,她说屋里有只猫头鹰,飞来飞去搅得人睡不着。山米第二次醒来,已是早上十点,他在屋里没找到妈妈,便跑到他们停放卡车的地方。那里空空荡荡,只有车轮留下的痕迹。这时外祖父走过来,山米厉声问道:“我爸爸妈妈在哪里?”那口吻像控告一样,好像是外祖父把他们怎么样了似的。外祖父告诉他,他父母考虑到去底特律的种种困难,决定把他留下来,因为怕他会大吵大闹,便只好不辞而别。山米根本不相信外祖父的解释,断定这一切都是他捣的鬼。他甩下外祖父,沿着父亲卡车的车迹拼命跑起来。他跑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没有把那老头儿甩掉。

山米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两条腿好像随时都会崩溃。突然,他听到外祖父在喊:“孩子快来,给你看样东西!”那喊声充满激动和兴奋。山米没有动。这是世上最落伍的诡计,把你骗过去,再突然从什么地方跳出来,一把抓住你。山米过去就常常用这种方法捉弄一只老猫,对这种诡计了如指掌。外祖父还在叫他。山米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小心地朝外祖父那边靠去,他想,无论如何他总是能逃脱的。山米看见外祖父在山下树林里站着,那姿势好像要捕捉什么,他的神态使山米想起老狮子的面容:因捕捉猎物的兴奋而显得年轻力壮。当山米看见外祖父发现的猎物时,他不由得吹了一声口哨。

在空旷的灌木丛旁,站着一只山米从没见过的大鸟,它足有三尺多高,一双特长的腿,脖子弯曲,头顶有道鲜红色的冠毛,它的灰羽毛像被谁打过的一样,显得又皱又脏,但它仍带有那战士特有的举止和风范。“那是什么东西?”山米问。“鹤!”外祖父回答。山米顿时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但他很快舔了舔嘴唇,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傲慢地说道:“它一点也不像我见过的鹤。”

那鹤发现了他们,开始焦躁不安地一遍遍理着羽毛。外祖父向前走了一步,鹤没有跑。老头儿低声说道:“它一定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如果这样,它会在森林里饿死的。”“哈!我倒想看看那种事情发生。”山米轻松地说。外祖父像被人敲了一记似地回过头,“你说什么?”他说话时的神情异常可怕。山米毫不在乎地重复了一次,他很得意自己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让那老头儿伤心难过。“它只不过是只鸟罢了。”山米又加了一句。

外祖父严厉地看着他,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外祖父像山米这么大的时候丢石头丢得百发百中。有一年,一只红鸟栖息在他家屋檐下。一天,他鬼使神差地一石头打中了回巢的红鸟,当他把死鸟捡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那只死鸟更沉重,那是刚刚还活蹦乱跳,转眼便毁灭了的一个生命。从此后他再也没丢过一块石头。

山米真恨自己为什么要听完这个故事,这种感觉使他对外祖父的怨恨,又一次扫过全身。他急速地转过头,朝那只鹤不屑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关心一只从来没见过的鸟?它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应该是有意义的。”“没有!”俩人争吵起来,他们都把头昂得高高的,那模样像极了,惟一的差别只是一个年幼一个年老而已。“我希望它真的死掉!”山米恨恨地诅咒道。“这不是你的意思。”外祖父那张苍老而满是尘埃的脸上,一双有神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山米。“我就是那意思!”山米说完捡起一块石头朝鹤扔去。石头没打中,但那鹤已吓得四处转头想逃开。“你赶快给我滚到底特律去!滚!”外祖父吼叫着。山米被这凶暴的反应给吓得不由退了几步。“我会走的。”山米倔强地说,但他的脚却站在原处没动一下。

外祖父的眼光咄咄逼人,山米也尽量翘起下巴回视过去,他们就这样彼此注视了好长时间。外祖父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如果你不愿走,就过来帮我处理这只鹤。”外祖父首先发出和解的信号,山米犹豫不决,他非常想表现出他“能”离开这里,但步行去底特律似乎是段又长又孤独的旅程,而且他已经非常疲倦。对外祖父的怨恨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捕鹤行动开始了。外祖父脱下皮夹克,举在手里,悄悄接近那鹤,那双笨重的矿工靴踏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负责断后路的山米赤着脚也围了上去。“啊哟!”山米的脚踏上了一株刺草,他跳起来栽倒在地。在那一瞬间,被惊吓的鹤直向灌木林冲去,只见外祖父像年轻人一样一跃而起,把夹克套在鹤的头上,“抓到了!”外祖父朝山米兴奋地叫着。山米望着外祖父,他的脸因这次成功的捕获显得容光焕发,连说话都颤抖了。“孩子,我们捉住它了。”他慷慨地把山米也包括在这次捕捉行动中。

外祖父抱着鹤走下山,山米跟在后面,俩人边走边谈。外祖父决定要医好这只鹤,山米却担心它康复后会飞走。“它早晚都会飞走的。”外祖父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外祖父告诉山米,他从前曾收留了一只断了一条腿的山鸟,他整整护理它一个秋冬。那鸟非常可爱,你读书,它就会帮你翻书,它还会解鞋带、拆包裹。去年10月的一天早上,它飞走了,那时正是鸟儿迁移的季节。山鸟走后,他的金丝雀、灰色鹦鹉,还有野鸭、红雀也飞走了。老头儿用一种低沉而悲伤的声音一一核对着他所失落的宠物。外祖父对山米说,那些跟他在一起的鸟,每一只都比他所认识的人还要真实,他甚至无法区分自己的孩子,却可以从一千只鸟中,找出他的山鸟和金丝雀。山米马上觉得自己也有同感,他从前养过一只狗,虽然仅仅养了它两个星期,但不论在什么地方,他都能立刻认出它来。

经过长途跋涉,他们终于回到了那幢破败的房子。一群鹅脖子伸得长长的,跑出来迎接。山米小心地从鹅群中穿过,一边走一边阿谀地说:“乖鹅噢!”“好女孩!”他打来半桶水,那鹤在桶边毫无反应,外祖父将它的头浸入水中,它才开始喝水。

外祖父把鹤抱到屋后的草地上,吩咐山米去门边的袋子里拿些玉米来。山米飞快地跑进屋,他跑过那袋玉米,直接去开橱柜。现在已过中午,他已经是两顿没吃饭了。山米把一盒小麦片放在两块乳酪上,将它们全都吞进肚于,又顺手在窗台拿了两个苹果吃了下去,他又从炉上拿了些小饼干,掺和了更多的乳酪,往嘴里塞,当他还想在冰箱里找点东西吃的时候,听见了外祖父的叫喊:“快点!”他赶快回答:“我在尽可能快呢!”他关上冰箱门,又拿了个苹果。突然间,他觉得好像有人在监视他。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一只绿鹦鹉,它停栖在一个用拖布把钉成的木架上,一双亮得像珠子似的眼睛正盯着山米。山米感到像犯了罪似的赶紧说道:“我只是在找玉米罢了。”说完抓了一把玉米,匆匆跑出门去。

一颗颗玉米混合着汗水,在外祖父的手掌上闪烁,那鹤始终无动于衷。“究竟是怎么回事?”山米不断地追问着,外祖父沉默了很久,最后用一种老迈而悲哀的声调说道:“这只鹤已经瞎了。”山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话,他突然觉得胃里的食物好沉重,好像每片饼干都有五磅重。

外祖父对山米说,一只瞎鸟是很悲惨的,不能飞,没办法找食物,只有等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了。人类接连不断地发掘了一些死寂的星球,报纸杂志上令人遗憾地报道这些星球上都没有生物。只有当人领悟到浩瀚宇宙中,除地球以外其他地方都没有任何生物的时候,才会知道生命的可贵。外祖父说话时,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只鹤。

“该找些食物填填我们的肚子了。”外祖父说着转身朝屋里走。山米感到身上像突然被刺了一刀般地难受。走进屋,他迅速看了一眼那只绿鹦鹉,生怕它会尖声揭发他偷吃的丑事。还好,那只鹦鹉只会说“爸爸在哪里?”“再见”。

外祖父决定把搅好的沙丁鱼、麦片粉和牛奶强行灌进鹤的嘴里。他打开鹤嘴,让山米灌食,开始时那鹤拼命挣扎,喂了几汤匙后,它便放弃反抗,接受了这种侮辱性的喂食方式。晚餐后,山米和外祖父又强迫喂了鹤一次,它还是老样子。外祖父觉得情况很糟,因为那鹤不吃东西,也不试着逃跑,根本不想做任何事情。

第二天,山米一醒来就跑去看望那只鹤。外祖父和鹤在一起。老人一夜之间竟苍老了许多,那鹤仍没有起色。外祖父对山米说,他真想变成一个神,只要把手往鹤身上一放,说声“鹤,活下去!”鹤就会奇迹般地好起来。山米觉得自己和外祖父想的一样,他以前就曾经像外祖父说的那样试过,但没有产生什么作用。如果每件事都能像人们所希望的样子,那将是多么美好啊。

外祖父把鹤抱到附近的一条小溪边,希望这只水鸟能在水里找点东西吃。鹤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过了一会儿,那鹤突然僵直地向前走了两步,这是它被捕后,第一次走路,山米屏住了呼吸。那鹤犹豫了片刻,喝了几口水。外祖父发现对岸水面上有只青蛙,立刻叫山米游过去捉住它。山米从来没学过游泳,只好涉水过去,但他对外祖父说,他不愿意游泳,因为怕把青蛙吓跑了。

山米提着青蛙,来到鹤身边。他用青蛙碰碰鹤的嘴,毫无反应。山米打定主意,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在这里站一整天。他一次次把青蛙放进水里,并故意用力溅起水花。时间过得那么慢,仿佛整个世界都停顿了。突然,鹤动了一下头,山米加紧摆动水里的青蛙,鹤低下了头,长嘴伸入水中,从山米手指间,取走了青蛙!这时候好像卡嗒一声,整个世界又开始走动。“它把青蛙拿走了!”山米激动地高声大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鹤把青蛙整个地吞下去。外祖父站在溪边,高兴地用手抚摸着嘴边的胡子。

鹤走进水中,游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对岸,它用嘴在岸边探寻着,从潮湿的泥中挖出一块树根,吃掉上面的小虫,又继续挖其他树根。山米和外祖父兴奋地看着,“它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们第一次从心底说出这句话。山米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真舒服啊,他要替那只鹤再找一只青蛙。

山米再次走进水里,他回头看看正在摆弄鱼竿的外祖父,突然感到心里涌起一股热流。他多么希望外祖父能了解他,就像了解他所养的那群鸟一样;他希望外祖父能在千百个孩子中认出他来,就像认出他豢养的那些野鸭、山鸟一样。山米希望有一天,外祖父会把他也算在那些他所失去的爱物之中,用那种悲伤的声调说道:“那只山鸟已经飞走了,那只鹤有一天也会飞走,还有我那可爱的山米也要走了。”

山米呆呆地站着,望着他的外祖父,那样子十分滑稽。他真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在前一天早上你还恨着一个人,而第二天早上,你却发觉你已经深深爱上那个人。在正前方的岸上,山米看到一只青蛙,他迅速地涉水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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