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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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六岁的克利斯朵夫决心要写乐曲了。其实好久以前,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作曲了,他不知道自己作曲的时候已经在作曲了。

  对一个天生的音乐家来说,一切都是音乐。只要是颤动的、震荡的、跳动的东西,大太阳的夏天,刮风的夜里,流动的光,闪烁的星辰,雷雨、鸟语、虫鸣,树木的呜咽,可爱或可恶[wù]的人声,家里听惯的声响,咿(yī)咿呀呀的门,夜里在脉管里奔流的血——世界上一切都是音乐;只要去听就是了。这种无所不在的音乐,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他所见所感,全部化为音乐。他有如群蜂嗡(wēnɡ)嗡的蜂房。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自己更不必说了。

  像所有的儿童一样,他一天到晚哼个不停。不论什么时候,不管做着什么事——在路上一蹦一跳的时候;躺在祖父屋子里的地板上,手捧着脑袋,看着书中的图画的时候;在厨房里最黑的一角,薄暮时分坐在小椅子上惘(wǎnɡ)然出神的时候……他的小嘴老是在那里咿咿唔唔,闭着嘴,鼓着腮帮,卷动舌头。他会这样毫不厌倦地玩儿上几小时。

  有一天他在祖父屋里打转,跺着脚,仰着脑袋,挺着肚子,转个不停,直转得自己头晕,一边还哼着他的曲子。老人正在剃胡子,这时放下剃刀,脸上还满是肥皂泡沫,望着他问:“你唱什么呢,孩子?”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不知道。

  “再来一遍!”祖父说。

  克利斯朵夫试来试去,但是再也找不到他的调子了。祖父的留神使他很得意,他想卖弄一下他的好嗓子,便独出心裁唱了一段歌剧,可是老人要他哼的并不是这个。祖父不作声了,似乎不理他了。可是孩子在隔壁屋里玩耍的时候,他特地让房门半开着。

  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围成一个圆圈,正演着一出音乐喜剧,那是用戏的片段回忆拼凑起来的。他学着人家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跳着小步舞,向挂在壁上的贝多芬像行礼。正当他用一只脚站着打个转身的时候,看见祖父在半开的门里探着头对他望着。他以为老人在嘲笑他,便害臊(sào)起来,立刻停止了。奔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好像看着什么挺有趣的东西。老人一句话也不说,走过来,拥抱他。克利斯朵夫这才看出他很快活。小小的自尊心不免乘机活动起来:他相当聪明,知道人家赏识他,可拿不准在戏剧家、音乐家、歌唱家、舞蹈家这些才能中间,祖父最赞赏他哪一项。他想大概是歌舞才能,因为那是他自己最得意的玩意儿。

  过了一星期,他已经把那件事全忘了,祖父却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告诉他,说有些东西给他看。老人打开书桌,取出一本乐谱放在钢琴上叫孩子弹。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地勉强(miǎnqiǎnɡ)弹着。乐谱是手写的,还是老人用他肥大的笔迹特别用心写的,题目都用的花体字。祖父坐在克利斯朵夫身边替他翻谱。过一会儿,祖父问他这是什么音乐。克利斯朵夫只顾着弹琴,根本没注意弹的东西,回答说不知道。

  “你想一想吧,难道不认得吗?”

  不错,这音乐明明是熟的,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祖父笑道:“再想想吧。”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说:“我想不起来。”

  他仿佛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指认……

  “祖父,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哎,小傻瓜,你自己的调子还认不得?”

  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让人家一提,反倒吃了一惊。

  “哦。祖父!”

  老人喜气洋洋地把这份乐谱解释给他听:

  “你瞧,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上唱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而你想不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安乐椅前面按着拍子跳舞的……你自己瞧吧。”

  封面上,美丽的哥特字体写着:

  童年乐趣: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克利斯朵夫作品第一号。

  克利斯朵夫简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美丽的题目,大本的乐谱,他的作品!……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接着说:“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克利斯朵夫扑在老人的膝上,把头钻在他怀里,快活得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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